来看看翠鸟大师的絮语 //彭先春

你知道蝠鲼吗,不知道,就不要读张羞;你见过翠鸟吗,没见过,就不要读张羞;你知道马达加斯加狐猴吗,不知道,就不要读张羞。那么,你知道尼姑无情吗,知道达摩顿悟吗,不知道,也不要读张羞。

但是,你可以不认识茱迪,只需要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就行,你知道,好,那就翻开这本《茱迪与她的马匹往前走了十米远》。

我认识张羞是因为一篇长文,他写芳邻旧事诗歌节的那篇,对,你看过的,就是它。那篇超长文字,尽显张羞的文学才华。于是,我视他为必读之人。后来在网上找到他的《散装麻雀》、《瀑布》,知道张羞一直在自己的写作之中。

张羞是这个星球上的天才,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很早就关注了他的个人公号瀑布,一直在读。他写《鹅》,我就像以前读小说连载那样,每天读一小节,直至读完。这部《茱迪与她的马匹往前走了十米远》也是这样,张羞连载,我就读。老实说,我很钦佩张羞的写作耐力,常人难为,必须如此,否则那些所谓的写作梦想,都是装样子而已,干不出什么大事。我曾经想做的事,没做出来,现在他做出来了,就摆在我面前。我又读一次,这次是连续、完整的读了,然后在吃完晚饭后,走在操场上,想了又想,那二年我打算这么写的东西,张羞已经写出来了,我却没有写出来。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很牛。

说起写作,张羞是那种既酷又屌的人,他跟那个搞联邦走马的恶鸟一样,都有共同的追求,写而不酷屌,不如不写。张羞写诗跟写小说一样,只在自我,不管他人。我们所谓的天才,都是特立独行的人,他们拖出来都是个性饱满之人。你要他们人云亦云,真的太难了,也不是他们的写作追求。所以,我说读张羞,你要事先有这个心理,不然就不要怪人家把你搞得二晕二晕的。

中二文青读不懂张羞。

我还记得去年冬天,橡皮文学奖开奖前一晚,我在微信里提前祝贺张羞拿奖。不是我提前晓得结果,是我的直觉认定这个结果。果然,张羞的《鹅》拿奖了。

再来回顾一次橡皮文学奖给张羞的颁奖词——

张羞的小说和诗,在当下青年作家中独树一帜,堪称翘楚。从早年的《大象》到《散装麻雀》一直到《瀑布》和今天的《鹅》,张羞为我们展示了卓尔不群的写作趣味和方向。他的写作,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特别是叙述艺术中有着特别的意义——他拒绝贫乏的故事性和思辨的虚伪,甚至无视意识形态上的政治正确。张羞是一个语言上的冒险家,他用汉语描绘的不仅仅是现实生活的荒诞不经,也勇敢的对传统写作理念进行了颠覆性的批判。他是一往无前的奋勇的尝试者,同时也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探索者,他对汉语言在写作中呈现的语调、语气、节奏、色彩等等方面,有着决绝独到的见识和实践。等待他的,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也是每一个写作者都向往的地方。祝贺张羞,获得第三届橡皮文学奖。

这届评委是曹寇、何小竹、吉木狼格、孙智正、小引、余幼幼、周亚平,他们是这个星球上很牛叉的家伙。

汉语作家中,张羞肯定就是一个先锋。我说的先锋和上面这些颁奖词,都过于专业,我想打个比方说清楚这件事。看过酷跑吗,看过,那就好办。小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哪里都敢去,丈把高的田地,我直接就跳下去。现在我喜欢走平路,太高的、太险的地方我都不去。但那些酷跑者偏偏就要越坡爬坎,飞檐走壁,从这幢楼飞到那幢楼。这不是电影特技,就是生活中的现实奔跑,看上去又惊又险,你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胆量和能耐。再者,你要是看过法国电影《暴力街区13区》,那就明白了,张羞在文学上玩的,就是这类极限运动,常人不敢去做的写作尝试。

张羞这本《茱迪与她的马匹往前走了十米远》有三个章节,分别是1.我们的茱迪;2.茱迪的鞋子;3.茱迪的语录。后面还附录了张羞近期刚完成的另一部小说《漫长的顿悟》。(果皮书店在本书制作过程中,误将《漫长的顿悟》这篇单独的小说,编进了《茱迪》的第四章,特此向作者致歉,今后我们将加强编辑责任意识,不负作者和读者的信任。)

小说关键词是茱迪、鞋子、语录、顿悟,但究其实,这只是张羞随意安放的几个短语。在我看来,小说从头至尾,都是张羞的絮语,茱迪,鞋子,语录,顿悟,这些都是张羞引发絮语的由头,目的不在这些词语上,他真正的用意,倒在作为叙述者的作者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一种近乎独白式的言说。可能你读了张羞的小说,会想问一问,他这是在干吗,写些什么东东?在小说中,张羞就说过这样的话:“被生下来,活着,一个人严肃。所以写作。”所以,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这是张羞严肃的写作。读这本《茱迪与她的马匹往前走了十米远》,不要想去读故事,你看不到故事,只有貌似故事碎片的言说。就我而言,读张羞小说几个最大的感觉,一是他在语言上的尝试,他要确立自己的写作语言样式,制作出羞式语言,这样就难免挑战汉语的习惯。对张羞来说,这就是颠覆,对的,他想做的,就是颠覆,或者说改造。我摘录了一些言辞,你看得出张羞语言的特点:短句多,颠倒语法,同义反复等——

一个罗汉,妻子她是。
妻子在吸烟,一个吸烟罗汉。
一直在动这么一个心思,在最近一两个月以来,我想起。
这是一个阴天我开始想。
不年轻了,她,茱迪。
我循声转到身后,看见茱迪。茱迪,妻子,我仿佛看见了一个熟人。
茱迪!我喊,在街上。
并不是处处针对茱迪,茱迪知道,我不会这样。我是作家,同时也是丈夫不是吗,不会。
尼姑与下雪,三月末。望着窗外:这是一个阴天。这正是写小说的好天气。
茱迪,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事情就是这样。
一个阴天,妻子(她是茱迪吗,是,也不是。仿佛都有可能)不知不觉走进一间寺庙。
茱迪有一天,我成了她的丈夫,茱迪。
一个妻子,一个女人,远远的,茱迪走远了,在她还不是妻子的时候就这样,茱迪。

看得出张羞英语很好,感觉他的汉语习惯和英语习惯相融之后,张羞在两种语言样式之间思考的很多,由此创造出来的羞式语言,独属于他本人。张羞的语言完全不同于乌青的《万有坏坏力》的语言样式,两个英语都好的汉语诗人,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习惯。

写作,说到底,就是语言的事。张羞的言说接古纳今,我感觉他既有很传统的文化泽养,又有超前的现代意识。张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晓得宇宙黑洞熵增,也禅悟生命终极寂灭。我感觉,在书中他仿佛化身一个翠鸟大师,栖息枝头,不停的轻声细语。这个鸟人,他的絮语无所不包,从现代性的茱迪、蝠鲼、鲣鸟、鲸鱼、马达加斯加狐猴(这个经常看纪录频道的家伙)等等到古意化的尼姑、翠鸟、老虎、马匹、寺庙、达摩、基督这些,构成了张羞言说的内容。他不是无聊之语,有时是很深刻的思索,比如关于人,张羞借茱迪之口反复言说的事实就是:人的出现只是为了证明神的荣耀。放低了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除了上面说到的羞式语言,作为先锋,在小说中张羞直接运用现成的后现代写作技法,他的去故事性写作,通篇灌注的絮絮叨叨的言说,就是要你关注他如何操作语言。你要是有耐心,可以从头至尾读完这本小说,要是事务繁多,没关系,可以随便在任何地方开始阅读,今天读一段,放下,都不用折页,明天拿起来又读,都不需要想昨天读到哪里。非连续性、絮语式的碎片化写作,就是张羞小说的范式,这不是第一次,是他常态化的写作样式。为了证明张羞的后现代性,我复制了小说的一段文字,一如既往的漂亮,不是空泛的言说,很有质感,有内容,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但就是全段只有一个句号,中间标点省略——

我们的茱迪一个女人有时也是一个妻子总是在感到人是多么漫长与沉重是她在重复而她通常不去想这些但也无法忘掉但茱迪就是茱迪不是一条鲸鱼就是一条鲸鱼的名字是所有茱迪中唯一的一个而这只会让她感到沉重或迷茫仿佛一条鲸鱼沉入海底而有时她穿着裤子出门去了遇见马匹还是其它一株树木那样的静物我们的茱迪总之都会不知不觉走进一间寺庙去而当时那些奇怪的尼姑都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儿而这无疑会让我们的茱迪感到一个人是多么漫长仿佛人就是一种重复但我们的茱迪就是我们的茱迪不会跳到窗外在天黑前还是会提着一些没用的蔬菜回到家中无论有没有在街上偶尔走偏或完全走失诸如此类在没有忘掉这一切以前不可能得到解放而因为我们是夫妻我感到迟缓而这毕竟是应该的我们的茱迪。

除开这个,还有下面这段文字,就是堆砌,不断的堆砌,用文字堆砌杂七杂八的什物——

柜子里什么都有,电线、螺丝、巧克力包装盒、纽扣、香水、一块崭新毛巾、一把改锥、一把三角锉刀(我端过电脑,坐在打开的柜子前一件一件统计,记录)一沓包书1018茱迪 final.indd 57 58的纸、一个塑料袋、两包打开的卫生棉条、一盒铅笔、一塑料袋瓜子、一包三合一炭烧白咖啡、一块洗碗布、一个礼品装白酒、一盒创口贴、卷发棒一支、节能灯管若干、牙刷两把(佳洁士牌)、旺旺雪饼一袋、围棋一副、医用外科口罩三盒、小米声控音响及配套充电器、飞盘、老鼠屎、书册一些,诸如此类杂物没有厕纸。妈的,再找找啊。茱迪说。我没什么事,就再翻找一遍。还是那些东西:一团打接结的电线、几个螺丝丁卯、一个巧克力铁盒、纽扣、一支标注着梵文说明的香水什么的,蓝晃晃瓶子、一块崭新全新毛巾、一把改锥、一把三角锉刀、一沓包书皮的油性纸、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另外不知道什么杂物、两包卫生棉条、一盒铅笔、一塑料袋瓜子、一包三合一炭烧白咖啡、两块洗碗布、一个礼品装盒、创口贴一盒,邦迪牌,邦迪、粉红色卷发棒一支、节能灯管若干、牙刷两把(佳洁士)、打开的旺旺雪饼一袋(还在保质期),剩下围棋一副、医用外科口罩三盒、小米声控音响及配套充电器、飞盘、老鼠屎、书册一些,诸如此类杂物没有厕纸。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是什么呢?

小说中,原本是照着茱迪的要求去找厕纸,厕纸没找到,却翻出了这么一大堆劳什子,你可能读得要发呕。我不同,我读到张羞的幽默了,也读到生活的荒诞,张羞故意这么写,就是要呈现一种存在荒诞感。我们的存在可能是一次笔误,所以难免荒诞,所以张羞才问,这么多劳什子加在一起,是什么呢?生活就是鸡零狗碎的,古里古怪,杂七杂八的,经常都是这样,你想要,找不到,不想要的,全都涌现出来。荒诞是唯一的真实,羞哥,是不是这样的呢?

当然,还有孤独,也是唯一真实的。我经常在想,我们是不是因为孤独才写作,而孤独者最好的享受,就是写作。那个卡夫卡,就是太过孤独,才写,但是他写的,最后却是想销毁,这一点足以证明这家伙就是想以写东西打发时间。张羞是不是靠写作打发时间呢?如果真的,那么他的写作就是绝对自由的写作,无需考虑发表啊读者什么的,所以他才写成这样。羞哥写作唯一的理由,如他所言:“我想,我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人。应该去写点什么,而不是靠在门框下等待。”我想过,对我来说,人一生究竟哪些东西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除了自由的性爱,就是自由的写作。我以为张羞乐此不疲,但他还是有厌倦的时候,他这么说过:“而有时我实在是厌烦写作了。我想我并不喜欢写作这种劳作,成为一个木匠也不喜欢。我想,一个人在阴雨天感到孤独,一个人始终是一个人。”写作是因为孤独,不写作,还是孤独,所以,羞哥不断的写话,絮絮不止的写话,就是排除孤独、也是享受孤独的方式,他内心之语源源不断的冒出来,倾泻之后,是不是就算是释放孤独了呢。如此那么他就根本不会去想别人怎么看待这种写作,他只管自己享受这种随心所欲的写话,你喜欢就读,不喜欢就飘过,爱咋咋地。这个被称作语言冒险家的张羞,以他的方式,在语言的极限运动中,独自享受快感。一个路人,我恰好又喜欢这种冒险家,所以驻足欣赏张羞的自我沉醉。

跟所有天才一样,聪明至极的张羞必须有虚无感,不然他的文字就很难看。想得通透的家伙,才有深刻的迷你特质,张羞也不例外。在第二部小说《漫长的顿悟》中,张羞还是用他专属的羞式语言开头:“一个叫达摩的小男孩来到溪边,一九八六年,下午。”这个虚构的1986年的故事,谁是谁其实并不重要,你说是达摩那就是达摩,你说是张羞,那就是张羞,换个名字的少年张羞罢了。张羞借用逃学少年小达摩的故事就是来说一说他对生命的感悟。开篇一读你以为羞哥终于要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了,马上就发现他开始云里雾里,山环水绕的喋喋不休。看过昆汀的《低俗小说》吧,那就好,塞缪尔杰克逊那个家伙杀人前都要叽里呱啦一大堆,然后再扣动扳机。《漫长的顿悟》中漫长的絮语一如张羞漫长的顿悟过程。其他的我只细品张羞舒服的语感,重点之处我就细心领会,所谓提纲挈领。我摘选了一些话,来看看。他说:“那可是在大彻悟后才能获得的功夫,而你却通知我说,其实大彻悟也是徒劳的……不是什么事儿,这就是漫长的顿悟。即空耗?只能空耗,可以这么认为……漫长也许就一瞬间、须臾,也许大劫,无量劫,谁知道呢……这是你发现的唯一方法,空耗?也就是死猪不怕活水烫……超越啥。不是,我们没有这类任务。只是空耗,仅此而已,无它。是的,只是空耗。”很多人废寝忘食,苦思冥想,孜孜以求的人生意义,到张羞的终极思索中,结论就一个:空耗。你鼓起多胀的一个气球,以为看上去很美丽的,他一针过来,就戳破了。对我来说,这就是张羞迷人之处。对头,迷人的终极思考,超级版的。

我觉得,羞式思索和羞式语言,是神的荣耀,也是人的荣耀,张羞的荣耀。张羞借用言说,呈现他顿悟的过程,所以,张羞的修炼,就是用文字言说,而不是禅宗大师那样,只关领悟,却不着文字。借用张羞小说里的一句话结束我的读后感,的确,生之尽头,晴空如洗,一片沉静——

禅宗有云:
顿悟时,
不落昏沉、散乱、无记,
仿佛乌云退去,
碧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