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我所阅读的作品从来都是避免去更多地知道作者这个人的。作品甚至都不是作家的卧室,而是连卧室也一定会遮蔽自身的意淫史、白日梦和真正的夜晚的梦。一个真正的作品必然且必须和作者本人毫无关系,哪怕看上去如此有关系,简直就是再现自身现实的忠诚纪录片,只要被写下来这个行为一经发生,一旦成为作品,就没有关系了。
写作的人只有精神史。
而精神史就在暗夜里。
当安纲日复一日地呈现着看上去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梦境时,他给出的是人类无意识深渊绵延不绝地以混沌的方式不断清晰自身的一部亡灵史的侧面与褶皱。人类精神本身就是一部亡灵史。不是说人类文明进程中各个领域的伟大人物死后留下的精神财富,而是人类精神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跃入存在界面的存在。真正的精神存在之地,是在可见精神的渊面之下发生着的,意识本身的所在之地。这就是我认为关于梦的写作为什么安纲是如此不同的原因所在。
安纲的写作不参与对梦的创造性发挥而就是把自己的梦记录下来,尽可能保持梦的原生状态。把梦当作创作的材料和基底恰恰是,已经不再是创作了。在以往的时代是,但现在,不是了。在今天,这个所谓的创造性,最是要不得的。作家总有一个幻觉,以为他的创造是创造。不是的,忠实才是。
从前,观看作品的方式,包括作品本身,就像史蒂文斯的那个田纳西的坛子,是君临四野,是荒野向它升起的。现在的写作是一个直接的写作,就是直接、发生、当下、现实,而不是来自于它和文学史上其它作品的联系。
今天,一切以隐喻的方式写作都是腐朽的。
语言的本质就是象征,以象征表征象征是过往文学所有花样翻新所在。就直接表达,不指向任何象征。不以任何象征的方式去表达想表达的。而安纲的吊诡之处恰恰就在于,当梦从来就是隐喻的时候,他直接以写隐喻把隐喻消解了。喻体就是本体。夜晚,梦境,生活的另一面才是生活,真正把遮蔽了的生活的隐藏之处带出来,经此达到象征体系自己展示出的严格精确的逻辑:寓言和被比喻的事物之间不再有区别。它所达到的不再是最终现实的象征而就是最终的现实本身。因此可以想见,这部作品是不可能被命名为《梦境》而必须是《生活》。
在这部非传统的长篇作品中,在语言的褶皱与缝隙之间,梦的纹路清晰得就像白天一样,但却是幽暗的。就像阿拉喀涅在光天化日之下织出了人类的梦境。有时候,你完全看不出这是一场梦只有在看到一些细节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这是一场梦。作为一个特别爱做梦的人,尤其作为一个特别喜欢把梦写下来的写作者,让我细致地描绘一个梦在我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只能粗略地把这个梦讲出来。而在安纲那里,他会,他有能力,把梦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带到你的眼前。在某个句子到来的瞬间,你甚至触摸到了梦的皮肤,就像触碰到了这匹马、这个少女的肌肤:
这是一个没有时间,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场景:一支溃败的队伍沿着城市边缘的一条溪流在月光下急行,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趴在充气的气囊上顺着溪流飘,而我就在她后面的岸上,女孩微翘的屁股看起来很性感,溪水中到处是绿色的水草。我沿着溪岸想赶在她前面和她搭讪,她似乎早就知道了我要和她搭讪,她漫不经心地回头看我,我看见她的脸是一匹马的脸,不过她的脸跟人脸的颜色是一样的,白、细腻而光滑。
而当安纲把他的梦送达我们的面前时,这些梦已然经历了长途跋涉,并且在这长途奔袭中同时拥有了三种不同的面貌:梦,现实,梦即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