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崭新世》中,我们可以读到两个维度。一个维度是内容,这些小说依然延续了韩东以往的书写重心,写日常生活和同时代人,以现实世界的经验作为扎实的根基,再加以变形和虚构,从而凸显出人性和人际关系的某些典型性或者复杂性。另一个维度是思想,它作为上层建筑决定着内容维度上对现实进行变形和虚构的趋向和结果,这些小说与以往相比呈现出一种颠覆性的新倾向,就是自觉舍弃人类中心。这种舍弃不是环保主义式的说教,而是以人为主体去接受生命应有的平等,祛除人作为智慧生物的优越性。
在《佛系》、《呦呦鹿鸣》、《人的世界》这几篇具有奇幻色彩的小说中,韩东几乎是直接讨论了生命的平等和轮回,并呈现出清晰的倾向性,这几篇小说也和他近几年的诗歌创作有着本质上的互文,这是进入老年的韩东打开的新视角,他对动物的喜爱和理解变得不亚于对人类,或者说正因为人类身上残留着动物的天然与朴素,才让我们感到可爱、可理解。在其它的小说如《兔死狐悲》、《幽暗》、《动物》中,这种倾向和思考隐秘地体现在人际关系中,人在社会生活中与人的联系以及这些联系的巩固和松弛,如同动物在自然界的觅食、求生和迁徙。虽然韩东的小说从来都与世俗的社会生活紧贴(不排斥也不净化),但他书写的立场在逐渐倾向于自然界,以至于在这部小说集中,我们看到的主要书写对象也都是趋近自然属性的人。
韩东小说中的人物,无论具有怎样的身份,都一定会被还原成文学意义上的普通人,不崇高、不卑劣,也不夸张放大性格的某一局部,而是体现人性综合的复杂。韩东喜欢把现实世界中经历的事在小说中重组,将不同的性格、习性、经历拆散,混合到一篇小说、一个人物里。这种处理素材的方式从九十年代的小说就开始,成为韩东小说的一大标志,且影响了一众后生作家,鼓励人们去写作和思考自身的经验,不怀疑它因为庸常琐碎而缺乏价值。
《崭新世》依然保持了这种杰出的、足以唤醒写作者洞察生活的热情的品质,而且比以往更好。这些小说表面上写得不如从以往紧密、结实、锋利,变得疏散和不够集中,在技艺上也不再那样惊艳。但它们有更重要的进化:它们有了幽默,而不止是趣味(趣味只会让人去思考、去琢磨,而幽默能令人温暖地会心一笑);它们有了智慧,而不止是机智(机智是让人恍然若有所悟,智慧是让人自知无知却心满意足)。韩东在写作上的自我认识很明确的是“匠人”(谦虚而大气),在他近几年的一些诗和小说中,我们能够窥见“匠人”千锤百炼的最后阶段:这些作品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不止是完好的杰作。
胡了了
202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