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路雅婷《祝你太太好》//彭先春

果皮新近出版的路雅婷诗集《祝你太太好》分为五辑,记录北京诗人路雅婷几个时期的生活。诗集由何小竹作序,后面还附有一则何小竹访谈路雅婷,揭秘她短暂诗歌生涯非常的诗歌智慧。

总体来说,写诗就是见证才华的事,才华高低,一读诗就知道。我几乎跟何小竹同一时间读到路雅婷的诗,一眼就被吸引。我第一次读路雅婷,并且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这首诗——

《一粒赤峰的瓜子》

在沙发底下

捡到一粒赤峰的瓜子

我要把它带回故乡

从北京坐火车到赤峰

在那里将它安顿好

再从赤峰坐火车

回到北京

回来时

可以坐慢车

路雅婷诗的好,就在于何小竹说的语调、气息、节奏合成的舒服感,还有一点的慵懒姿态,让读诗的人感觉很爽。除了舒爽感,还有她在诗写上喜欢那种绝不啰里啰嗦。作为一个很优秀的诗人,她敏感,灵性,点到为止,不拖沓,叙说结束,决不狗尾续貂,破坏那种好的感觉。她的诗写的是很女人的那种小事儿,小感觉,但她的细腻和准确,是很多男诗人没有的。

路雅婷是那种不写性,不媚俗,也不揭露批判,甚至根本就不牵涉意识形态,还是把诗写得很好的诗人。我很喜欢她独特80后诗风,不同于很多前辈诗人的格调。她的诗歌内容一是写日常生活,尤其关注那些小细节;二是写她的梦境,奇异的梦故事就是一首好诗;三是她和男友的顽皮游戏,写得不拘束,洒脱,随意安排文字,不受约束的走到诗。读她的诗,初一看,我觉得她不是想要写一首诗,也没有既定的诗歌样式,但就是这么一种好像不是为写诗而叙述的文字,却常常在一个点上凸显意趣,诗意陡现,我就发现,其实这是精心构思的结果。再举几首我个人喜欢的诗作,说说我的感觉,跟那些90后诗人分享一个60后的老家伙怎么跟新人类合拍的。

一是《夜读<羽林郎>,天气突变》——

我们抓着床板

一起听雷

快了,你说

雷是从东边来的

正往南走

你抬脚

用脚尖牵引着雷

指望雷能直冲到西北

在离我左耳最近的地方

炸开

这让我心生歹意

一尺长的刀

正从我的膏肓穴

往外冒

闪是青灰色的

你的皮肤是正宗的白

胎记偏蓝,三角形

我的刀还差一寸

半寸

马上,马上

嘘…

你千万别叫

用脚尖牵引雷移动,膏肓穴长出刀来,超常臆想,这些新鲜的诗歌意象,必须靠着新鲜的文化知识支撑,才写得出来。看过金刚狼,变异人吧,见过膏肓穴长出翅膀来吧,见过罗根指缝长出尖刀吧,那就懂路雅婷的脑瓜子在想什么了。80后的路雅婷接受的文化和知识跟上两辈人完全不同,她的思想意识也不是60后,70后那盘菜了。当然,我还是说回这首诗吧,那个“你”要把雷声引到离她左耳最近之处炸开,而她的报复行动就是膏肓穴冒出尖刀,慢慢刺向“你”。她的叙述停留在尖刀寸寸逼近“你”的皮肤之际,收尾在“你千万别叫”,马上煞笔,不画蛇添足,诗却因此余味悠长,意趣很浓。这不是路雅婷的发明,其实是诗歌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好诗都是意味深长的,即便是玩新鲜游戏的80后烟民路雅婷,也在这一点上,自觉的向传统诗歌审美靠拢,也就难怪她要读《羽林郎》这首古典叙事诗了。

这类写两人间游戏的诗作在路雅婷的诗集中还有不少,读起来都很有趣。我能感觉得到,喜欢王小波的路雅婷也认同和喜欢生活是有趣的,她写诗,也是冲着有趣去的。这是路雅婷以及很多90后诗人共同之处,他们很清楚,硬是要搞得苦大仇深的写诗,都是脑壳不对的人。

再来看《帘子》——

挂上帘子

挂上长长的拖地的帘子

我们在同一空间的不同区域喝水吃饭

里面是你丨外面是我

一些话你隔着帘子跟我说

一些话你选择掀开

我想去帘子那头找你

得先把手机静音

把脚探进去

我觉得这首诗写的是路雅婷北漂生活的一个细节,合租房里两个年轻人的合租生活。就在一个小房子内,帘子隔开的空间,分属于两个人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又是相通的,掀开帘子,或者不需要掀开帘子,两个人也可以对话。只有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人,才能写出路雅婷这种细腻的体会和感觉。她只需要准确描述出这种生活细节,那种怪异的,又是小年轻在现代大都市生存现状的真相,就显露了别样的诗之意趣,比如路雅婷要去帘子那头找“你”,就要先把脚伸过帘子,探进去。用脚找人,这是奇怪之事,也是有趣之事,写出来,读起来自然也就有趣。

路雅婷写日常生活的诗,也基于她和男友的生活史,不去更广阔的世界寻觅诗,她晓得没必要那么做。《浮生六记》之沈复就专写两个小男女的生活,路雅婷自然很懂这点,最狭窄的生活,其实有最广阔的文学生活,好比她就写一对狗男女的日常生活,写如何保持女人的妩媚和翻墙越沟的本事,就很生动有趣——

《狗男女》

除了吃饭睡觉

每天就是锻炼身体

第八套广播体操要做

梅花桩五势要打

黄蜂腰

蟑螂肚

蚂蚱腿

你对我的赞美不能间断

我们要继续

当我们的狗男女

我得随时保持一个

女人的妩媚

保持一个能翻墙的体质

眼下最主要的

是锻炼臂力

狗男女,第八套广播体操,梅花桩,黄蜂腰,蟑螂肚,蚂蚱腿,这些看起来跟我们传统意识上的诗歌言辞无关的语词,呈现了路雅婷的日常生活,她很懂瑜伽,也很懂游戏,同时还很懂翻墙,还是那种撑杆跳样式的。要是你看过一部韩国电影说一个脱北者,靠着撑杆跳的功夫,越过朝鲜铁丝网,逃到韩国的故事,那么就懂这首诗里翻墙的意趣,当然,路雅婷可能就是单纯的说她喜欢翻墙这种非女生游戏,正是男生的游戏,一个女生做起来,就越发有趣了,诗读起来自然趣味良多了。

另外一类就是写梦的诗,路雅婷写梦常常并不指明,这是一个梦,而是要你细心的去读,才看得出,她在写梦,不然你以为这是现实生活。还有一种写梦,是诗中把梦和现实生活交织在一起,写来写去,最终呈现的还是一种生活之趣,在诗而言,也是一种诗歌之趣,比如这首《梦的榫卯结构》——

用功烧菜

用功吃

用功洗澡

打香香

打第二遍香香

用功睡觉

做梦

做榫卯结构的梦

踩在上面造反

鬼压着我的身体

不叫我醒来

一天又这么过去

还没用功想你

我来问问你,见过这些对白吗——我就知道,这儿子不是我的。确实不是你的,因为你看,不是绿。要是不懂打香香这类网络游戏,也不懂跟帖这么有趣的话,那么你是读不出路雅婷这首诗的趣味的,自然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榫卯结构的梦。我来告诉你,打香香里的房屋建筑,都是卯榫结构的。所以,你懂了吧。还有一点,假使仅仅是写梦和打游戏,这首诗也不会令我感觉舒服,我惊喜的是最后那一转,“一天又这么过去/还没用功想你”,前面铺陈的那些,都是为着最后一笔做准备的。就这一句,诗马上闪光了。

路雅婷写诗就写自己的小生活,写属于自己独特的东西,她感受到的,好好的写出来,就行了。其他人说的那些宏大敏感话题这些,跟她不沾边。明白,易懂,透明,清澈,别具意味,这就是路雅婷的诗。她可以告诉你的一点启示,活在自己的世界,写自己的诗,好诗自然就会来找你。比如下面这首《百合》,就是因为路雅婷对百合花过敏,才写得出专属她的独特感受,读一读就知道了。

《百合》

每年都有那么几个

装饰性时刻

你手捧百合进门

换拖鞋,喊我美娇娇

我并没有比

其它时刻更加爱你

我只想告诉你

百合的气味让我眩晕

耳鸣,眼前的星星

蚊子一样乱飞

然后是绿色,墨绿色

黑色剧幕沉沉落下

你整整喊了我七分钟

以为我死了

我没死

后来活着与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