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清楚,上世纪80年代末,读了王朔以后,我不再看小说,觉得其它的没什么看头。十多年以后,徐冬推荐王小波让我看。我读了王小波的小说,觉得这是个天才人物,后来又读了他的随笔集《沉默的大多数》,觉得王小波才是我想看的作家。那时,我还不会上网,也不知道网络写作是咋回事。
读了果皮出版的韩东小说集《崭新世》,我很好奇一件事,就是韩东怎么看王小波。然后我又读他的《五万言》,真的见到韩东评说王小波,还有两条。有人会问为什么。我是这样想的,韩东还在世,就天下闻名,无论是诗还是小说,几乎拿遍国内大奖,他的作品可以轻松搞定出版。据我所知,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最先是由台湾《联合报》连载,还拿到大奖。在大陆却是多经周折,磨难重重,最终还是华夏出版社赵洁平女士冒险出版。事后,她受到严厉指责,心力交瘁,大病了一场。灿烂王小波的作品至今乃至以后,都是汉语小说写作经典。
一个作家,就在世而言,两相比较,韩东是混得好的那类作家,而王小波是混得差的那类作家。
王小波为什么混得差,不是他写得不好,而是写得太好,是对那个时代中国小说写作的反叛和颠覆,更不要说他前卫的意识了,直接甩同代作家两条街。只是因为他喜欢写性,而我们这个《金瓶梅》都视为禁书的JB国度,假眉假眼的怪胎太多,所以王小波不招待见。但是王小波在网络上那就是超级无敌神一般存在的写手。那些粉丝毫不隐晦的说自己是“王小波门下走狗”。我觉得王小波调侃似的自认卡尔维诺冒犯了自己,那不是吹嘘,而是对自身才华的自信。
那二年,一部小说可以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记忆,王小波做到了。
我说了不算数,来看韩东如何说:王小波是当代文学最重要的遗产,不仅因为他写作的质与量,也因为他这样的人曾经存在过。世界观成熟,视野开阔,以文学写作为己任,专注投入。冷静理性的批判取代了非理性的愤世嫉俗,将肤浅的讽刺改造成一种面对荒诞的幽默。他的确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不是说在它前面,而是在上面。
对的,王小波超越很多人的地方,就在他的特立独行的处世和写作风格,异质感极强的思维方式,理性批判的精神以及幽默气质,还有他独创的王式京片子小说语言体式。幽默远好过肤浅的讽刺,这种素养需得有良好的西方文化底蕴,王小波经历了传统中国文化熏陶,也接受了西方文化锻造,中和两种文化又能内化为个人风格气度的王小波,他的小说就自带王式幽默范儿。
读到这儿,你会说我跑题了,今天不是说王小波,该是说韩东。对了,我引用韩东论王小波,就是想证明一点,韩东看得准,说得对,既然韩东都这么推崇王小波,那么韩东也就是一个很牛逼的人物。可能马上韩东会问我了,莫非我早就很牛逼你不知道?你一个写诗的家伙,莫非还不知道《有关大雁塔》?对头,上面说那么多,我就是想说到这一点上来,韩东的意义跟王小波是一样的,他也是对那个时代进行反叛的人物,第三代诗歌运动标志性的诗人,其诗歌和诗说直接影响了一代人。
我感觉韩东和王小波有很多相似处,全才,思维缜密,逻辑性强,理性批判精神,善于将肤浅的讽刺转为冷峻的幽默,审视我们荒诞的现实存在,又能冷静的讲述出来。他俩都拒斥道德制高点似的说教,反感假眉假眼的卫道士。面对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存问题,他俩都长于探求真相,而不是虚言假语,糊弄了事。两个人的小说写作都喜欢呈现荒诞感,虽然王小波更搞笑,韩东要矜持稳重一些,但韩东冷静克制叙事风之中的制造意外,也让我细想之后,有想笑的感觉。还有,韩东和王小波都是要把小说写得有趣的那类作家,他们肯定很反感板着脸说话的人,也肯定很反感板着脸写小说的家伙。
生而有趣,才是活下去的理由,不然人生就太没意思了,写作亦是如此。
果皮的韩东小说,我最喜欢的是《去厅里抽烟》,其次是《崭新世》,还有《动物》以及《对门的夫妻》。当然,韩东小说题材相当宽泛,一个小说就是一个世界,你可以在各个小说中认识不同人的生活,但这些故事归总起来说,我的感觉,都是揭示一种存在的荒诞感,但是韩东并不想正襟危坐的谈论荒诞,而是赋予小说故事一种有趣的荒诞,这是后现代小说的特质。我可不可以这样说,现在的人,对荒诞道明不白的,也没有幽默精神,看不懂周星驰的电影,也不喜欢,那么这类人最好不要写诗,也不要写小说,因为他拿出来的东西,一定就是很难看的,烂老陈黄,枯燥乏味,面目可憎。
韩东搞过“断裂”文学运动,他的写作一直就在追求完全的自我存在形式。韩东要写的,是一种有趣的小说,这一点最主要体现在他强调的故事性上,再有就是他所谓的怎么写,但怎么写的前提是,写什么,这个才是重点。小说是叙事的艺术,但先要有事,才可以写下去。看得出,韩东这部小说集,故事最有看点,怎么写,那就是我琢磨的后话了。拿《去厅里抽烟》来说,这个高层电梯公寓里深夜发生的小故事,字数不多,从故事和写法看,都是独创的,属于经典之作。韩东叙述自然,轻松,不隔,也不梗,略带幽默调调描述了生活的多种荒诞感,诠释了一种生活之趣。我,一个烟鬼,跟老婆住在14层的30多平米的小公寓里。我老婆有洁癖,美肤美容,特别反感烟味,于是我就必须去房外大厅里抽烟,那里有沙发,有茶几,还有烟灰缸,正是烟民好去处。一到晚上,我去厅里的时间多过待在家里的时间,因为老想抽烟,这就为后来的故事准备好了恰当的顺口理由。我和老婆的关系其实很好,原本就该是我和老婆的床上故事,现在因为抽烟,就变成了我和那个女孩的床上故事,这是一种婚姻生活的荒诞,我们所谓的出轨,其实就这么简单,透着怪异和偶然的意味。我,一个烟鬼,还是婚姻中人,被一个女孩编排着上了她的床,一夜里还跑了很多次。只是这次艳遇需要付出代价,就是帮她把那个沉睡的胖子弄走。反复好几次,那个胖子始终都在电梯里,就是没走,死猪一样的睡着。故事最后,我跟女孩又搞一次后,按照她的要求,把那个胖子送上21楼。这个胖子夹在我和女孩中间的桥段,既是催情素,又是荒诞感的调色板。再说那个女孩,她有男朋友,还有不同的男友,我遇见的几次,都是不同的男人跟她回家。必须有这个前提设置,女孩和我才有戏,不然,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咋可能跟我来一手。韩东并没有描述女孩的漂亮,但男人都想跟她回家,这个女孩肯定很美丽,就连我也留意到她。按理说,这个女孩的追求者众多,那个胖子也是她的死粉,那么照常理,女孩真该跟自己的男友睡觉,或者就跟迷恋她的胖子睡觉,但是不,她偏要跟一个不太爱在外面晃荡的男人,烟鬼我,来一场深夜床上秀,搞得我很辛苦。女孩的随意性,就是她和男人故事的荒诞之处,烟鬼帮她弄走胖子,她就跟烟鬼睡觉。这里面韩东没有傻不拉几的道德化的指指点点,那很不智,也无聊,要是这样,小说就没多大看头。只是呈现和叙述,至于读者如我看见的荒诞性,那是我的体会,韩东并不直接说出来。于是在深夜,烟鬼我来来回回四五趟在自己家和女孩的1407房进出,最后一次我回去时,护肤美容的妻子已经睡着了。这很有点“别人的丈夫,床上的妻子”的意味,一个女孩和烟鬼的性游戏,就这么插入了烟鬼和护肤妻的生活,这是第二种荒诞。其实,最有趣的荒诞,是那个胖子的桥段,他本是冲着女孩的床来的,却不曾想还没到床上,就睡死在沙发上,他喝醉了。不仅如此,这个好色醉鬼还在不知情之下,被烟鬼在电梯里上上下下的折腾几番,临到最后,还被送上21层,深更半夜,就那么醉躺在电梯里。醉鬼胖子被送上送下之际,还着实吓了烟鬼我一跳,故事中醉鬼在电梯上上下下,也很有诡异气息,你想啊,半夜三更的,电梯一打开,就看见死尸一般的胖子躺在里面,吓不吓人?这个桥段读起来很搞笑。再试想一下,我和女孩在床上搞事,而这个原本就是来搞事的胖子,却一个晚上都在电梯里死猪一样睡着,其间还从电梯里出来过一次,接着还是死猪一样睡去。本想跟女孩春宵一场的他,从头至尾都在醉态中浑然不知烟鬼替他做了本该是他做的事。这就是胖子的荒诞遭遇。
这是一个后现代的一夜风流故事。烟鬼我因为妻子不许在家里抽烟,只得去大厅里抽烟,就跟随性姑娘搞了一场性游戏。一夜情这种戏码从古至今都在上演,但是韩东可以保证这一次,在他笔下的一夜情故事,的的确确是原创,以后任何人的雷同,那都是复制韩式故事。即便是我在读小说的时候,隐隐约约想到了图森,这也不影响韩式故事的精彩,都是后现代小说,就看个人怎么写了,图森和韩东精神世界是一致的,小说理念也是相同的,故事却是个人的,而且他们都确保了一定是小故事,而不是故事非要大得吓人,最后反倒是大而无当。
可以说,韩东的《崭新世》不是奥威尔的《1984》,它没有后者那种恐怖至极的极权统治社会氛围,也不想攀升到意识形态层面去揭示什么。我的理解,韩东小说《崭新世》是想揭示现代化流水线生产的今天,作为人的困境,他们不是机器,却要被当做机器使用,最后导致人的脑子出问题,跳楼就来了。这好像是富士康的戏码,那个24岁的诗人许立志一跳成名,进入永恒大名单,富士康也被搞得有些狼狈。韩东小说是不是借由这个新闻创作的,我不感兴趣,也没必要考证。韩东的故事完全超越了现实世界的框架,将他的想象力拓展到尽可能的边界,让笔下的故事十分好看。
故事男主是刘涛,女主是那个从未现身跟刘涛见面,却主宰了刘涛生命的张丽红。一个巨型现代化的企业,崭新世运作模式有两个点,一个点是死板的,不能更改的,一个工人一天的24小时分隔为两段,一段在宿舍,另一段就在车间流水线上。崭新世员工既定生活轨迹就是上班,吃饭,睡觉,一条线。一个班十二小时,一个小时吃饭,上厕所不超过七分钟,就连尿尿都有电子声音催促“您只剩下一分钟,请及时返回工作岗位”。在流水线上工作的时候不能说话,不能打电话,不能吃东西,管事人说,你就听着。这样的工作情形,第一天上班会有诧异之后新鲜感的兴趣,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下来,脑子不出问题的,绝对已经变成机器人了,只需要奉命行事。
我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我们面对现代化时代来临,最大的谈论话题,就是“人的异化”。崭新世员工要是不能摆脱人异化为机器的命运,唯一的对抗,就是跳楼自杀。崭新世模式不是自刘涛这代人开始,从白董事长时代就开始了,当年的小工现在的董事长还在感叹他们创业那阵儿,比起现在艰苦多了,都熬过来了。他那根断指都成了激励年轻人和自诩的标杆。当年他为了赶工,三天两夜没睡觉,实在疲劳,将手放在机床下忘记拿出来,被冲掉手指。没几天,刘涛就做梦梦到手指被冲掉了,韩东设计这个梦想说什么,自不待言。卓别林有电影《摩登时代》就是说的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最后被搞得神经兮兮的。
崭新世模式第二点,就是“另一半”模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个我们都懂,崭新世比这个更先进,一张床一男一女两个人交错使用,两个男女不在一个时间段上,刘涛上班,张丽红就在寝室,张丽红上流水线上班,刘涛又回到寝室睡觉。男女共用一个被窝,刺激荷尔蒙,消解了上班的枯燥单调,还分散注意力,免去对公司的憎恨这些,更别有用心的是,因为另一半不见面的男女朋友,公司员工对生活就满怀憧憬了。你看,刘涛就从单调乏味得令人窒息的上班中分离出来,除开上班,就是在手机里跟张丽红谈恋爱,甚至谈婚论嫁了。
崭新世这个“另一半”模式很成功,甚至成功到可以替代民政局,帮员工办结婚证。这一招,崭新世显示了操控员工一切的心思。只是底层小民的生活,远不是高层想的这么简单,你可以控制员工的时间和精力,但他们生活的外延部分,就不是崭新世可以操控的了。所以,张丽红父亲得食道癌晚期,手术等费用要花十几万,这昂贵医疗费崭新世却不会纳入人道主义援助和管理项目。
八十万人的厂子是个什么样的企业?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么多员工为企业挣钱不牢骚。崭新世“另一半”模式收效甚巨,男男女女被刺激荷尔蒙后,都能安安心心的待在厂里,上班,吃饭,在手机上谈恋爱,这叫收心。只是韩东的故事要意外,而不是简便的尘埃落定,张丽红没有那么多钱,只有跳楼的赔偿,为父亲看病,而刘涛已经视张丽红为妻子,哪怕从未真正的见过一面,更不要说肌肤相亲,但他愿意为张丽红一跳,拿到那笔赔偿为她父亲看病。正如那个卧底钱福哲跟刘涛说的,为了伟大的爱情,值得去做。刘涛就这么做了,跳楼。故事至此,仿佛就该结束了,但是不,我发现韩东的几个小说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就是结尾一定要有出人意料的桥段,甚至进入魔幻情境,比如《对门的夫妻》那几个男女,小曾和小鸟依人,小曾和北方女人,北方女人和老陈,这几个尘世男女来来去去,进进出出,谁跟谁,都是跟,世事难料,变幻莫测啊。再如《动物》里林教授跟小妻子去岛国公干之余,坐车游览景区,始终觉得有东西跟着他们,最后林教授说那是鬣狗,而这只鬣狗却是早年为林教授而死的恋人郑敏的化身,甚至鬣狗还和林大才子面对面说话,揭示二人以前的关系。在《崭新世》里韩东依然沿袭了这种套路,故事结尾一定要好看,甚至魔幻,跳楼而死的刘涛之魂游荡在崭新世园区,看着钱福哲揭露公司黑幕,看着另一个新员工爬进他原先睡的那张床,嗅着张丽红的气味,看着张丽红殉情而死,也是跳楼,就从刘涛破窗而出的那个大洞跳下去。读韩东几个小说神秘桥段之处,我能感觉到泰国电影大师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路子,阴阳界合而为一,充斥着一种神秘诡异气息,但韩东不会让故事古怪至极甚而看不懂,他将这种神秘之气简化,易懂,不玩谜题游戏。韩东更在意讲好故事,而不是制造阅读隔阂和困境,这是韩东亲读者化的写作态度使然,所以我能从头至尾读小说就像是在读尘世故事,人间烟火,绝无故作高深,虚无缥缈之感。
韩东曾说,朴素是文学写作的至高境界,正如我读到的这些小说,韩东的文字和意识都是朴素至极的,不玩高深,也拒绝玄虚,这跟他辨析的“写什么”和“怎么写”问题相关联。他说:“有志于文学的初学者关注怎么写,但如果你弄笔十年以上再纠结于此就没必要了。写什么理应再次成为重中之重。”的确如此,韩东小说素材全部取自俗世俗民生活,而且都是尘俗之气很重的故事。
小说要写什么?就是写人间生活嘛,荤素全来。
我还注意到一点,韩东很能理解现在人,大家都忙,节奏快,生活内容丰富,闲下来读小说已是给作家面子了。所以韩东小说从文字到故事,都不制造麻烦,快餐化处理,读起来不累。故事明白易懂,语言简洁轻快,人家就愿意看。要是读小说太累,哪个还读呢,直接放一边自己耍去了。
韩东的写作,就是放下架子,回到民间,这是跟那些高高在上,端架子写作阵营决裂的姿态。我个人读韩东小说的感觉,亲民,简易,浮世绘,即便掺杂神秘主义元素,那也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文化,不生疏,没有隔离感。我很清楚,老韩想说的是,写作和生活都要有趣,不然你活着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