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的悲伤——读周亚平《颠三倒四还看错了菊花》//彭先春

老实说,这部《颠三倒四还看错了菊花》(以下简称颠三倒四),我读了一遍,过几天,又读了第二遍。这是周亚平2020至2021年诗歌集。

周亚平知道,很多人就是读不懂他的诗,所以诗集后有一个附录,估计可以帮助那些朋友。我没看附录,我想从我的视角来读他的诗。有一点可以肯定,你要是说读懂了周亚平的诗,估计他不会信。

墨镜,牛仔裤,络腮胡,我觉得要读懂周亚平,先要读懂这三样东西。至今我还记得2014年那次绵竹诗会,我第一次见到周亚平。他匆匆而来,上台发言,读了自己的几首诗,然后又匆匆赶去雅安的电影活动。那次诗会上,他跟杨黎、吉木狼格、尚仲敏三个人合影,四个人都戴墨镜。很酷的范儿,四个人都穿牛仔裤。以后很多时间,我见到的周亚平照片,他都戴着墨镜。感觉周亚平很喜欢戴墨镜,跟王家卫一样。想一想,一个戴着墨镜的诗人,他从墨镜里看到的世界,跟我们平光眼镜或者近视眼镜看到的世界究竟有哪些不同?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墨镜王家卫玩电影,跟其他人就是不同。顺理,墨镜周亚平玩诗,也跟别的诗人很不相同。在众多诗人中,周亚平和他的诗都显得特立独行。除开墨镜,周亚平还很喜欢穿牛仔裤,蓄络腮胡,显得落拓不羁。据说这类男人风流倜傥,性情积极好动,比较喜欢与朋友玩,还有点粗野,忠诚有义。看着这是大侠范儿了。

再强调一次,周亚平的形象:寸头、墨镜、夹克衫、牛仔裤。他的语言很硬,反常,偏阴郁,暗黑气质,文字简洁,却意味深长。周亚平我一般叫他周先锋,有时我也叫他哥特周。作为先锋诗人,周亚平和吉木狼格同样是天才级的人物。我把读周亚平这本诗集的感觉和读吉木狼格诗集《天知道》的感觉连起来想了一下,读狼格我会哑然失笑,觉得他所想的,也是我所想,他所思,也是我所思,哪怕他有些想的,我一时还没想到,但也一下子就懂了,觉得他就是一个远处的老朋友。读周亚平不同,我觉得讶异,很奇怪,然后就感觉要谨慎的凝视这个家伙,因为他的脑回路异常,这家伙所思所想,大多数都是反着来的,或者说是超越常人所思所想,常人目前还不能企及之处,就是这头狮子目力所及之处。也难怪,一头雄狮常常站在高处,眺望远方。但是注意,这头眺望远方的雄狮,目光如炬,但不是闪耀所谓正能量光芒,他如炬目光,是看得清楚,但眼神有时显得黯淡,有时会很落寞,眼前一片寂寥,旷野空茫。就是这种感觉。

我读诗喜欢三异,一是异质,二是异思,三是异趣,这三样周亚平都有,还很突出。如周亚平所说,他的诗很颓,偏阴暗,这源于他对“活着”这类大家絮叨不止的话题不感兴趣,而是直视终点后的彻悟,令他的诗反常,无论是思,还是想。我做了一个比较,墨镜王家卫有暗郁气质,但他的暗郁之中还蕴含浪漫气质,墨镜周亚平也暗郁,却没有浪漫色彩。我说周亚平有点哥特,是因为他的诗歌气质和色彩元素很符合哥特,比如这首《我看到的比现在回忆的还要多》——

医生可能会说

你今天满溢的黑色心理

可能源于少年时期

看到的彩色太少了

当然,满溢不会是医生使用的词汇。

我心里又满溢起疑问

少年时期我除了能够看到的彩色之外

甚至还想过大海是粉红的

人体是蓝色的

少年时期我肯定

看到的彩色并不少

墨镜之后的周亚平看到的世界,跟我们不同,周亚平更倾向于黑色心理,我的理解,就源于直视终点后的顿悟,一切黯淡,还能说什么呢。一个人的少年时代是悲伤多还是快乐多,是不是就决定了他诗歌色彩的性质,拿周亚平很少见的这种自述诗来说,算得上是进入他内心世界的一个真实的证据了,读一读《悲伤五光十色》——

悲伤斜着头就更悲伤。

小时候我就是一个斜着头的少年

但并不是倔犟。我心里对未来

充满了哀声叹气

(就是充满)

一个倔犟少年为忧郁支付的成本太大了

到了我这年龄,还真期待有一个

豪华的悲伤

说白了我就是希望有一座

公共建筑,空无一人

是我的。

忧郁,唉声叹气,还是豪华的悲伤,这是周亚平个性的质地,我说他很哥特,这就是证据。还记得周亚平有一个讲演,说周期蝉的事儿。蝉一生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下,很长的暗黑世界,一旦出到地面,它就要鸣叫不断,声嘶力竭的叫,就像是一种释放,要在短暂的地面生命里,尽情的释放声音,要你牢记。但是,诗人周亚平释放的,却是豪华的悲伤和孤独感。巨型建筑,还空无一人,就他的,一个人落寞至此,还真的少见。所以,要是你读到周亚平这首《涣散》,也就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反常——

我只想写

丧的诗

写潮湿、荒谬

无知与死

写英国

因为英国符合丧。

请不要和我

讨论能量

我是那个守恒派

我只负责提供

负的。

没有我的努力

你们

天天得

流鼻血。

周亚平所说的丧诗和负能量,只表明一点,他是我们这个时代难得的清醒者之一,没有这种人,义和团就会更癫狂,打鸡血的就会更张扬,自然,脑残就会泛滥成灾。周亚平属于那种站在远处,冷眼静观现实的诗人,所以他眼里所见所想,就跟别的诗人所见所想不同。可能你看见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淡定,舒卷,而周亚平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比如《天空总是被云卷没》所写——

太熟悉了,我就想翻过去

像水把浪翻过去

看海的人看到最后

不出意外

都是死水一潭。

这是后现代气质,很哥特的心绪。王维隐于山水,享受气定神闲的神仙日子,周亚平却是隐于都市的颓丧诗人。周亚平的诗歌质地异于常人,但他拒绝反对,更不喜欢讨论。他只负责呈现很自我的诗歌品质,你要是喜欢,就读,不喜欢,就绕道。恰好,我路过,我喜欢。暗黑,阴郁,这种气质在我们这个时代,更像一种反讽,但不暴力,他拒绝华丽、完美,崇尚颓废,阴暗,扭曲,叛逆。自然而然的,辽阔无垠的大海,在他眼里,也是死水一潭。这种意识很酷。

具有这样心理特质的哥特男,看事物自然就跟别人很不同。阳光诗人看待周遭的景象,要是海鸥,大鸟,一般都是朝上的,飞翔的,到了周亚平这儿,就是这样的,你看《想想也那么心旷神怡》——

梦想最高的方式

就是浮游,随波逐流

假装死去活来

不!真的死去

海鸥、大鸟

都会向下飞

浮游,而不是飞翔,不是假装死去活来,而是真的死去。看着的海鸥和大鸟,不是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样儿,而是都朝下飞。这样的景象,在周亚平看来,就会心旷神怡,跟别人反着来的,因为别的人要昂扬的,奋飞的(我想笑),看到翱翔九天的大鸟,他们才会心旷神怡。

不要小看这种暗黑心理和阴郁气质,哥特周玩出来的反讽和荒诞幽默,一点不逊于那些自封幽默的大师,读他这首《写作的永恒》就知道——

有人告诉我

你把精神病这三字

抄它个㐅㐅遍

就会克服精神病

我遵循他的教诲

抄了

但抄完了

还是精神病

注意,聪明人都该明白,他不是说自己精神病,而是在说,你是精神病,这个叫人抄写精神病的家伙。一个清醒的神经病,他看东西自然与众不同,甚至就是在玩语言上,也会有自己的密码,好比这首《颠三倒四还看错了菊花》,就是周亚平戏耍语言的实验——

一支黄色的菊花

手拿一个

白发的男人

错。我说的是

一个白发的男人

手拿一支

黄色的菊花。而且

说的是沃霍尔

安迪

白发,菊花和波普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就是周亚平玩耍的内容,他的语言按照自在的密码排列起来以后,读来很有异趣,是一种趣味语言,又有诗的别趣,从语调,气息,节奏上考量,也是上乘感觉。这是语言游戏,很有波普感觉的语言游戏,正好对应他写的艺术游戏大师沃霍尔。诗和艺术家相映成趣,我想就是周先锋想要的效果。

有一点很奇怪,偏偏这个哥特男喜欢白,走向自己的对面,完全的白,空白,还空无一物,我理解为这是极度孤独和反常意识,他在一首诗《抽象》里就是这么写的——

我活在抽象里

一尘不染

就是不喜欢

丰饶的事物。

我住在白色的房间里

整整一年了

就是白

白得

什么也没有。

现在做一个测试,像周亚平这样的哥特男,假如要他写一写爱情,那会是怎样的。还真的,周先锋写过一首《爱情》,你先揣着答案,等看完这首诗再说——

两个人

相互

看对方

反复看

直至看到

对方

是骷髅

为止

你可以列出但凡读到过的写爱情的诗,肯定没有现在你读到的这首诗令你惊诧,印象深刻。我们耳熟能详的论说爱情的言辞,大多都跟执指之手,与子偕老这类颜值很高的词语关联,还有海枯石烂这类烂熟红番茄的佳词勾连,可是到周亚平这儿,就变成安迪·沃霍尔那具骷髅了。其实,我的确知道,这也是长相厮守,沧海桑田直到永远的意思,虽然看上去瘆得慌,但说的是事实。周先锋的诗,异思,就是第二品相,让人过目不忘,读后细思,就会觉得他说得很对。同样是写爱情,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周亚平之独特,也就显示了他作为先锋诗人的另类意识。

写到这儿突然想起前段时间我写过周亚平两首诗的读后感,正好,这两首诗就是他这一年里写的,我顺手拿过来,贴在这儿,算是补充。一首是《坏人太多了》——

过去

我不认为

能把人分为好人

和坏人两类

现在却

可以了。

坏人太多了

这首诗也没什么

好写的

按理说,坏人太多,就该好好的骂一遍,狠批一遍。真这样做,这首诗估计很难看。周亚平不这么干,他知道那很无趣,也傻。诗是轻灵之物,玩得好才有趣。造物主好像喜欢逗我们玩,这个世界常常是这样的,好人受苦,坏人得利,所以坏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惮。好人都在祈祷,坏人更加疯狂。看上去,好像周亚平也遭遇坏人了,这坏人应该不那么具体,主要是坏在价值观上。我很懂这一点,这世界那些假装好人的坏人多得很,也坏得很,周亚平不写,我也知道。他要是说出来,反而失却诗的意味了。我知道,我不言,你去想。

另一首就是《挂了也白挂》——

月亮高高地

挂在天上

它不知道地上

有人伤心

有个诗人啜泣着

向它走过去

它仍旧高高地

挂在天上

那天老德提到废名论诗,刚好对上了我这阵子常想的事。胡适是新诗开山者,但从形式上为新诗指路的,是废名。这个诗人在90年前就说了惊人之语,在他看来,新诗就是用散文的文字自由写诗。他还说,新诗就是严格的“诗人的诗”。我懂了,那么周亚平发在两只打火机上的一组好诗,我就找到了好的原因。周式散句分行,就成了好诗,比如我特别喜欢的这首《挂了也是白挂》。启示,一首好诗,它先要是,而且必须是一个很好的散句,按我的标准,必须是很舒服的一句话,分行以后再读,就发现,它还是那么舒服,不仅舒服,还深有意味。哪种意味?就是写得没有意义的意味。对,就是这个味儿,周亚平不仅在诗里消解我们可能联想的故事,就连题目,也是典型的周式消解,挂了,也是白挂。所以,不要想去探寻那个伤心的诗人的故事,那不是诗的任务,它只是白挂的反衬而已。周亚平说出这个味儿,我不见得能说出这个味儿,他天赋高。

附录:《颠三倒四还看错了菊花》中我喜欢的诗

《当代

是什么代》

说到当代艺术

猩猩也瑟瑟发抖

当代艺术不是艺术家做的

是政治家做的

《更别说

当科学家了》

艺术家很矫情,不管是做

主旋律还是亚旋律的

亚文化还是主文化的

我通过观察身边的

这些伙伴

确实很矫情

没有一个数学

学得好

《迷人的马赛克》

马赛克

许多人是无视的

而马赛克专家不敢小视

它的每一片

都与性有关

我对马赛克的着迷

更是迷晕了

好的马赛克

让我离开水龙头

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上帝》

许多人说我

待人谦和

为什么不谦和呢

你早晚都得谦和那么

干脆就早一点

刚才我把一块石头

放进竹编的篮子

上帝说

与其放块石头

不如放一把青菜毛豆

与其不如

这样严肃的话

是上帝说的

不是我说的

《真牛逼》

也真是牛逼

他偏要拽着两根藤蔓

飞越过河

偏不走河上的桥

河上是有桥的,而且只有几米远。

总得有人与生活

背道而驰。

《轻与重》

放飞,就是要把一些轻的东西

释放到空中

轻,是相对的

比如轻浮、轻慢,就很沉重。

有人认为我总讨论

这些没用的东西

不高兴,是啊

我也叹气

但我叹的气

也飞不进空中

《狮子一分为二》

不必叫我扮成狮子

我原本就是狮子。

许多艺术家

都是为狮子存在的。

而狮子只为母狮子

存在。

《什么叫不同的事物》

大伙儿喜欢看火烧云。

但就不喜欢火烧自己的房子,

自己的汽车。

《蠢话》

我不能说我是写给未来的

但偏偏它就是未来的

你在未来读周老板的诗

心里还是犯嘀咕

他妈的!这是一头未来的猪。

《伟大吗》

一个人死了

弄来了很多人围观

谁会有

这样的下场呢

《消失》

他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我走着走着

也会消失。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的消失

因为我不在路上

就在床上

当然,别人

也不在棺材里。

《荒诞不经》

许多人

看狰狞的东西

不爽

唯独看狰狞的性爱

没有意见

《生活顺流而下》

我最近

经受不了奢华的场面

即便看裸体

也只喜欢

胸小的

《颠着倒着》

早晨我玩了个

倒立

两腿伸到门框

第一次

我有了貌似

国家栋梁

的感觉

《笑话变成冷笑话》

诗成了一堆垃圾

被人笑话

最心疼的是我

奋斗了一生的东西

要被火化了

好在死神告诉我

那些笑话的人

不是人!

《睡吧》

我们是同一个睡姿

都护着胸脯。

只不过我护着胸脯

你护着乳房。

《这么说水里

另有东西砸到我》

我经常等着词语

掉下来砸着我

总等不来。

上帝提醒我说

不是天上没下词语

是你潜水太深

词语砸在

水上啦。

《哥》

其实

地球比其他星球

也只多了一样东西:人

从亚当哥

到亚平哥。

古猿那段我就省略了

《寄语黄成兄弟》

人生有局限

并非哪里皆故乡。

非洲

既然老虎都不能去

咱们姓黄的

就不去

狮子、豹子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