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定个性,我在小说《废话》中已经注意到了杨黎所发明的形式限制乐趣及大师般的技巧表现。
有次我在我的微信朋友圈发了一首杨黎的诗,就是那首殿堂级的《撒哈拉沙漠的三张纸牌》,并强调了这首诗牛鼻的语言资源和形式构造,以及我对诗人的肉麻吹捧。一般人都是点个赞,只有一个河南的乡土作家留言说,这种诗他可以一小时写三首,当时差点把我的老二给惊呆了。还有一次,我在一个几十人的微信群里谈到了杨黎,我说他是“一代宗师”,然后我就被多人“轮”了一遍。还有一次……
我才知道,很多人并不待见杨黎和他的“废话”诗学主张。我觉得这都是正常的,没法给杨黎和他的诗归类,这是很多人很困窘的一件事。关于“废话”这种自我命名的诗学主张,恕我眼拙,到现在我也没见过一个能拿得出手的说法,当然,谁都可以说出这样的废话——“废话”的诗学主张就在“废话”文本里。矫情嘛!
“我动了一下……”杨黎私印的十万字小说《废话》以这样明显的个人化风格开了头,看上去并不难读,用废话写小说,就是流水账嘛(杨黎的小说有点像流水账也不完全是),但不见得好懂;因为现在的生活也是难懂的,难懂其实也是难读,但我们还是应该从小说中艰难地学到一些东西——比如,他这种小说不提供故事,只是展示作为一门说话(语言)艺术的种种奇妙性,这是人类在小说形式上的剩余经验之一。用“废话”二字命名这部小说,很扎眼,言说和反讽相呼应着就自动呈现了。所以我说杨黎不单是个诗人、小说家,还是个哲人、思者;所以我还断言,这是一部具有世界级水准并属于未来的杰作。说这话时我没过脑子,有点匆促,但我认为我说的不是废话。
老话说,“废话”是“正话”的根,没有爷哪有孙。“废话”技术没有任何压力,只有“正话”技术才有“正确”的压力,《废话》这部小说就是说话(杨黎的诗也是),像自言自语,说着说着自己也接不上自己的话了。杨黎就这样将言说串联成小说,形成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内含见证性元素:语言学的,人类学的,历史的,哲学的,生理学的,童年经验……以至于年深日久。我的朋友,小说家拖雷常常困惑于小说里“正话”太多,所以他觉得他写小说时不知不觉中被限制住了,我曾建议他给小说里兑点“废话”,寥寥几语便可解决的地方也可以没话找话的,就是绕绕圈子扯些闲话,未必效果不好。
杨黎的即时写(记录)状态,看上去不符传统小说形式的逻辑,但这恰恰是他的小说逻辑学。还有衍生出的一系列问题,他想阐释,又没多大把握说准了,故只能端出一个问句了事。杨黎好像有个用方言写作的观点,我是持保留态度的,用歌德的例子说,你用河南话演一个悲剧试试。我理解杨黎的意思,应该是带口音的写作而不是方言写作。《废话》里最离不开的素材就是女人,小杨呀小杨他妈呀等等,杨黎喜情色描写,这是他为众所周知的习惯,但不是毛病,米兰·昆德拉也有这个习惯,他们总要从女人的生殖器和男女互搞中发现一些冠冕堂皇的问题。“思想的性行为”,我觉得杨黎这么解释“废话”虽然荤腥味大了些,倒也很诚实地直捣概念的核心地带——想象方式和修辞路径将思想的无用性阐释到极致。
杨黎的《废话》在当下的文学语境中是个独特的存在,就像戴夫·艾格斯评价莉迪亚·戴维斯一样,他凭一己之力发明了一个写作流派。我和诗人刘不伟在酒桌上聊过这部小说的片言只语,我认为杨黎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小说家,他是思想家——有点像托马斯·曼、穆齐尔和索尔·贝娄那种类型的,一旦你对他们那种不被限制的小说进行抽象和哲学解读时,你就感觉他们就是些终结小说历史的人。
2020-11-19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