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以韩东小说《对门的夫妻》为例//李万峰

故事这个称谓是比较朴素的,涵盖得也很多,今天我们主要还是说文学层面的故事概念。类似于小说,但又不是。一般来说,我们熟知的故事以口头文学为主,不那么正式,不那么上得了台面,比如神话、童话、民间故事。但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需要的,或许正是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太多的冠冕堂皇、庄严肃穆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还是先来说说称谓的问题。我们知道,除了故事这个概念,就中国古典传统里面就还有很多相似的叫法,比如传奇、话本、笔记、小说。每个概念都有一定的特色不同。

顾名思义,传奇比较猎奇,有各种天马行空的神仙鬼怪,也有情感比较激烈的世事人间。比如《崔娃传》《莺莺传》。再比如白居易写了《长恨歌》,是长篇叙事诗。陈鸿就改写了白话版本叫《长恨传》。除了唐宋传奇,后来的很多戏曲也都叫传奇,如《桃花扇传奇》,这种文本有人干脆叫作传奇剧本。

话本则主要包括波澜壮阔的英雄演义,比如著名的《大宋宣和遗事》《三国志平话》。话本的来源比传奇更早,上迄《荀子·成相篇》(有点像打快板,边打边说,这个那个)、三国时的“俳优小说”(滑稽戏),都是说唱文学。四川出土了很多说唱俑,证明四川人历来都喜欢听故事。“东汉击鼓说唱陶俑”,就是从天回镇出土的。我不是很了解,据说东汉说唱俑是四川独有。

笔记也是历代都有,魏晋开始兴盛,主要分志怪和志人,其实啥都有,能想到的任何东西都有涉猎。东晋干宝的《搜神记》是当时志怪小说的代表作,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是志人小说代表作。宋朝的时候,皇家整理的《太平广记》,是规模巨大的历代笔记小说总集。还有洪迈整理创作的《夷坚志》,元好问的《续夷坚志》,也都卷帙浩繁。到后来就是蒲松龄和纪晓岚,都是志怪。可以看出来,谁他妈看志人啊?那些作笔记的读书人左看右看,身边全是人,还不如妖魔鬼怪呢。

然后就是小说了。其实笔记、话本、传奇也都叫小说。我们一般说的小说,中文古典传统的话,就是《金瓶梅》“四大名著”“三言二拍”这些,基本上也都是白话小说。新文学运动过后,有了新诗,也有了新小说。不管是鲁迅、沈从文、张爱玲,还是通俗的还珠楼主、张恨水这些,还有后来建国后的红色小说、革命文学,大多还是比较激烈的东西。最温柔的是鲁迅,比如《社戏》(“那夜的豆好吃”)。“伤痕文学”以降,其实还是秉承革命传统,正面和反面的关系,虽然大家名义上说英雄死了我只想做一个人,但大家还是想做英雄。主流文学里仍然是高谈阔论、苦大仇深,要拔高,要意义,至少也要某种先锋或实验的文本。

但是,普通人的鸡零狗碎终究还是有人开始关心了。先是西方文学的观念再次涌入起了作用,再是市民意识本身的觉醒,最重要的还是时代造就。这个时代是失去中心的,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主角,所有人都可以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过那么多人写,同样是写普通人,为什么有的小说仍然是高高在上、虚头巴脑的,而有的小说却相对更使人亲近,我们可以拿一些比较有名气的作品来做下比较。

比如乔伊斯的斯蒂芬和芬尼根,都是普通人,一个青年诗人,一个搬砖工,但乔伊斯把简单的故事写得比较复杂,追求形式去了。包括卡夫卡,写普通人,但情感还是激烈的,有浩瀚的背景和折磨人的洞察在作支撑。对我个人来说的应该还是塞林格的格拉斯家族相对要亲切些,玻璃家族,一群可爱的怪胎,比如《弗兰妮与祖伊》。弗兰妮和男朋友约会,就是一篇小说;祖伊早上起来洗漱,跟他妈吵了一架,就是一篇小说,这篇还挺长。国内的话,比如贾平凹的《废都》,我没看完但印象深刻,庄之蝶的鸡零狗碎;还有乌青的《逃跑家》,一个人旅行用手机写的长篇小说,没有人物怎么办?乌青给自己搞成了三个人,大家一起摆龙门阵。然后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韩东了。

在我看来,塞林格、乌青和韩东,他们的小说,才比较符合我们今天讲的“我们的故事”。当然是在我个人心目中哈。这些作品不止是日常、市井,还有一种源远流长、直抵人心的朴素。我们说故事这个概念,往往指的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口头文学,像神话、童话这些,但恰恰是这样的东西具备最为充沛的生命力,来源于世世代代鲜活存在着的普通人。当然这种朴素是很难获得的,可以说是技术和观念的极致,就像毕加索的儿童画。普通的儿童画也很好,是先天的敏锐,但终究不如浴火重生后的浑然天成。

我再分享一个心得或者说观念,就是任何人的生命经验,都足以支撑起一部最伟大的作品,就看谁来写了。

言归正传,《崭新世》这个小说集是果皮书店独立出版的,收录了韩东10个短篇小说,其中第七篇就是《对门的夫妻》。我还没读完,就读到这一篇,所以今天就讲这一篇。

先说说《对门的夫妻》这篇小说,我不擅长讲故事,只是勉强给大家叙述一下主要情节:

一栋老楼,七层砖混结构,当时还很新,二十四岁的“我”住七楼,对门的邻居是小曾和他的妻子。每次在楼道里碰见,年轻的夫妇都会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小曾妻子的名字,呼之为“小鸟依人”。这对夫妇给人的印象是很甜蜜,很恩爱,但老是关上房门干仗。终于,小曾离婚了。在楼道里碰见,小曾也不跟“我”打招呼了。后来,小曾又娶了一个北方女人。两口子又开始跟“我”打招呼;然后,他们就开启了一起新的时代——装修时代。楼内的装修蔚然成风、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韩东在另外的言论里专门说过这个问题,装修这件事情虽然困扰人,但代表的是大家对品质生活的不懈追求,是一件好事至少不必苛责。)再婚不久,小曾就去南方闯荡了,后来发了财,荣归故里,是当地第一批买私家车的人。小曾准备在本地注册公司,“把业务转移过来”,一切都蒸蒸日上。他们又开始装修,继续升级品质生活。房子装好,公司也注册好打算正式开张的时候,小曾趁着几天空闲,去医院割阑尾(文中没有说,但估计小曾春风得意,很有时代弄潮儿的派头,阑尾并没有发炎,是自行决定去割的)。没成想,小曾麻药过敏,直接交待在了手术台上。大概一年过后,对门又开始装修——小曾的遗孀(北方女人)跟一个叫老陈的人好上了,他们彻底否认了小曾的审美。在楼道里碰到,老陈和北方女人还是会跟“我”打招呼,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站在楼梯的拐弯处,目送他俩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小夫妻相亲相爱,互相挎着胳膊”,可是明明老陈不是当年的小曾,北方女人也不是当年的“小鸟依人”啊,但他们仍然是一对,进出同一个门户!“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直到装修的轰鸣声突然响起,才把“我”从晕眩中给拉了回来。这个时候装修的声音会突然响起,文中也有交待,是说装修潮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噪音扰民的概念,觉得别人在自己家折腾谁也管不着啊。过了十来年,权利意识觉醒,是北方女人通过一再的投诉和报警,让成功让邻居们的装修推迟到了早上八点以后才可以开始。

小说写到这里本来应该结束了,文中就是这么写的,作者突然跳出来说;“本来,这个短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我们知道作者本人和小说的第一人称是不一样的。这个先按下,我们先把情节说完。说的是,“我”十五年前就把房子卖了,搬走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一封邮件寄到了以前的地址,让他去取。打电话来的是“我”以前那套房子的那家人,好不容易从当年的合同里找到我的电话。——这是全篇唯一有些传奇的地方,不那么平实、普通,但谁的生活里又没有发生两件神奇的事情呢?因为这封邮件和这个电话,“我”又回去了一趟,去看了一下那栋老楼。“我”在楼道里感慨这里多么破败的时候,遇到一对年轻的小两口,仿佛就是当年的小曾和“小鸟依人”。其中,男孩还主动跟“我”打招呼,叫叔叔,说以前他就住在对门。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当年对门住了一个小孩,不知道他是小曾跟“小鸟依人”的孩子,还是小曾跟北方女人的孩子,还是北方女人跟老陈的孩子。他们擦肩而过,互道再见,故事就真的结束了。

这个故事带有自传性质,就像鲁迅的很多小说里面都有一个“我”,但我们知道,这个“我”并不是真正的鲁迅,或者真正的韩东。但与此同时,这个“我”的视角和经验又确实是作家本人的,只不过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做了处理,虚构、删改、重组,用了各种手法。《对门的夫妻》这篇小说读下来,加上我们对韩东有一定了解的话,可以知道故事里面的“我”有相当程度的真实成分。也就是说,韩东讲的是自己的故事。一个作家的生活有什么好写的?尤其是像韩东这样的作家。每天早晨坐公交车去工作室写东西,下午又回来,跟我们上下班一样,如果没有出远门,天长日久的就是这样波澜不惊甚至有点沉闷的写作生涯。就像我们各位,谁的生活又不是如此呢?读书毕业上班下班恋爱结婚生子育儿生病衰老……没有谁有多么特殊,就算有,有些人的生活就是波澜壮阔、各种波折和传奇,但这些人毕竟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包括韩东在内,都是普普通通的一辈子。如果以传统的写作观点来看的话,就没什么好写的了,或者说,没什么好讲述的。

但事实上,英雄、典范已经过时了,所谓原子时代,每一个人都是主角,谁也代表不了谁。哪怕我下楼买个菜,或者来这里听一个讲座,如果是一流的小说家来写,照样可以写出在我们看来非常了不起的作品。可是,为什么要一流的小说家来写呢?其实我们的故事,我们自己就可以讲述,我们自己也一直都在讲述。所有人都生活在故事当中。比如,昨天晚上你回家的时候在楼下碰到有一条狗被撞死了,当你回家跟亲人讲或者在微信上跟朋友说的时候,就是在讲故事。东家长西家短,都是故事。摆龙门阵,摆的就是故事。只是我们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一点而已。意识到与否,也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这个视角就是文学或者说艺术的视角。也就是说,当你意识到了,而且时常用这样的视角来看待、审视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哪怕你不写作,不创作,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生活也会具备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气息。倒不是说这种气息有什么用,比如说可以让我们更快乐、更舒适,这个未必。但这种不同,如果要做比喻的话,可以说是一种进化。生命从海洋中来,长出四肢,就可以去陆地上,长出翅膀,就可以飞行;人类从远古走来,有了文字,就可以更好的交流、传承、繁衍,延续自己的文明。当我们有了这种从文学和艺术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能力——当然其实在座各位多半早就有了——,至少生命的层次就可以更丰富些。

如果要试着创作的话,可以学习使用很多技巧,不断地练习,也可以很简单,很平实地直接开写,完全不用顾忌,不用想象好的小说应该是怎样的然后去模仿。个人觉得后一种方法更有效率,当然也需要练习。我们来看看韩东是怎么写的。韩东的平实在华语文学中堪称罕见,我甚至怀疑他有点偏执了。要说文采和写作技术,他肯定是最拔尖的那一拨人,可他写小说的时候,就是简简单单地讲故事,哪怕稍微带点抒情和幽默,也都十分克制。以前看他的《知青变形记》,觉得写得是真好,可为什么总感觉这么淡啊,没什么味道,那是个长篇啊,越来越淡,越来越没味道,然后就结束了。可能这种平淡反倒更符合某种真实吧。我们接着说《对门的夫妻》——

之前说到那封十五年后寄到老地址的信,小说中也是有交待的,我们看看韩东是怎么写的:

“关于那封信就不详细说了(顺利拿到,当场拆阅,立马泪奔……)”,没了,他还多解释了一句“毕竟和我这里要说的关系不大”。

一个失去联系很久的老友终于来信,如果是我,多半是要多说两句的,然后就会打乱故事的节奏。韩东就十分克制,一切都为讲好故事服务。我们再回过头来看韩东怎么写当年小曾的死:

趁着几天空闲,小曾去了一趟医院,计划把阑尾拿掉;也是个轻装上阵的意思。没想到小曾麻药过敏,上了手术台就再没有下来。

又没了,虽然是短篇小说,不大允许像长篇小说那样铺陈,但这也太洗练了吧,尤其是紧接着写小曾之死这种变故带来的影响,对叙述的把握堪称炉火纯青:

楼道里突然一片安静。这种静不是小曾家装修结束造成的静,比那严重多了。我们都没有听到过北方女人的哭声,她真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啊。

又没了。倒是小说里那个装修时代,韩东着墨比较多,啰嗦了一长串。这种重要的地方一笔带过,闲笔却使劲渲染,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节奏。给大家读一段:

岁月在这栋大楼里流过去,对门再也没有装修过(对门一共装修过三次,都集中在这楼刚建起的五年内)。我是一次都没有装过,知道搬出这栋楼。但这会儿装修的风气已势不可挡,楼里一年四季都充斥着轰鸣声,张家装完李家装,李家装完王家装,有时是几家同时装。整栋大楼就像一个建筑工地。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装修的楼层离得远一点。我说“我们”包含了我和对门,都住在七楼。“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无辜者。有一天我也动了装修的念头,不是因为要结婚了,只是想报复一把。我在想,我要么不装,要装就大装特装,至少施工半年,砸掉所有的内墙,即使是承重墙也在所不惜(反正是顶层,承不承重也无所谓)。装修是我的权利,如果不用可不就便宜了那些三番五次装修的邻居们了?

韩东还有一首叫作《老楼吟》的诗,和《对门的夫妻》堪称姐妹篇。从《老楼吟》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来,很有些古意啊,像唐诗的名字。但这种古意多半是故意的。比如,这不就很像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传》吗?《长恨传》是《长恨歌》的白话版本,是小说。其实以白居易的风格,《长恨歌》也是比较通俗易懂的那种诗,但韩东的诗还要通俗易懂些,他的成名作《有关大雁塔》,那都是完完全全的大白话。《老楼吟》反而是故意营造的某种气氛——

○老楼吟

韩东

一栋灰暗的老楼

人们上上下下

进出于不同的门户

接近顶层时大多消失不见

居于此地三十年

邻人互不相识

人情凉薄,更是岁月沧桑

孩子长大,老人失踪

中年垂垂老矣

在楼道挪步

更有新来者,面孔愈加飘忽

老楼的光线愈加昏黄

灯泡不亮,窗有蛛网

杂物横陈,播撒虚实阴影

人们穿梭其间,一如当年

有提菜篮子的,有拎皮箱的

有互相挎着吊着搂搂抱抱的

更有追逐嬉闹像小耗子的

有真的耗子如狗大小

真的狗站起比人还高

一概上上下下

七上八下

一时间又都消失不见

钥匙哗啦,钢门哐啷

回家进洞也

惟余无名老楼,摇摇不堕

如大梦者

小说和诗放在一起,自然是相得益彰,一加一大于二,一起把这栋房子的故事推演到了一个极致。所以,我们的故事不但可以用小说来讲述,也是可以用诗来做记录的,还有画画、音乐、短视频,很多方式都可以尝试。

(如果时间紧,就此结束;如果时间富余,就接着讲完——)还有点时间,我们再读一下韩东那首《有关大雁塔》

○有关大雁塔

韩东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1983年

这首诗的百度百科说:“诗人消解了历史和权威,消解了英雄和崇拜,消解了富贵和精英,诗人关注的是当下的日常生活,是平常人的平常生活,是没有了英雄的年代的凡人的世俗化生活。诗中将满腔的激情还原为生命的散淡,对作为中华文明见证者的大雁塔,不再有崇敬之心,有的只是失去激动后的冷视与茫然。”

这是韩东年轻时候的追求,那一年他22岁。到他们第三代诗人这里,我们才真正开始老老实实地写我们自己,而不去关照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有第三代就有第一代和第二代,第一代自然是郭沫若、臧克家他们,第二代是朦胧诗,朦胧诗的主将除了我们熟知的北岛、顾城、舒婷,还有一位杨炼。我们来看看杨炼写的大雁塔。杨炼的《大雁塔》是一首长诗,我截取了两小段给大家读读(据说韩东写《有关大雁塔》就是针对杨炼这首诗的):

○大雁塔(节选)

杨炼

我被固定在这里

已经千年

在中国

古老的都城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我被固定在这里

山峰似的一动不动

墓碑似的一动不动

记寻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沉默

岩石坚硬的心

孤独地思考

黑洞洞的嘴唇张开着

朝太阳发生无声的叫喊

也许,我就应当这样

给孩子们

讲讲故事

不知道大家的感受是怎样的,我个人不是很想听这样的故事。

2021.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