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就是啪啪啪:《废话》的私人经验与公共关怀//李九如

套用流行的概念,《废话》是一种跨界/跨文类写作:它介乎哲学、诗歌和小说之间,同时是其中任何类型,又都不是。它难以命名——命名在我们的世界很重要,它是上帝创世纪的主要工作之一,阿门;孔夫子也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圣经》说,“事就这样成了”,事情怎么就成了呢?子曰,必也正名乎——它就是“废话”。


小说是私人的,哲学和诗歌(它们有时候就是一回事),就其起源来讲,比如荷马史诗和苏格拉底,是公共的。因此,《废话》既是私人的,又是公共的,与文本类型的跨界相映成趣,《废话》的“废话”,在私人经验与公共关怀的平行蒙太奇之间,平滑过渡,游刃有余。我想特别申明,二者之间不是比喻关系,拿私人经验比喻公共世界,如果不是自古如此,至少是现代文学的庸俗习惯。《废话》不是这样,它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在平行蒙太奇(很不幸,它被爱森斯坦和格里菲斯都搞成了比喻,但杨黎取消了它的比喻,在他这里,它就是平行)之外,它只需要借助于“小杨”的一句话。谢谢小杨,和其他胸部很大(往往,腿也很白)的女性,他们提供了取消比喻的另一个契机,神秘、性感而令人愉快。


因此,概括而言,《废话》的意思是,世界就是啪啪啪。世界主要就是说我们生存的公共世界,就是地球——当然,作为一个现代人,杨黎不可避免地要考虑到太阳系、银河系以及河外星系,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主要还是喜欢在地球上,尽管他不断重申“肉身飞升”,这个待会再说——而啪啪啪就是打炮的声音,就是,日批,一种私人事务。唯恐大家误会,我需要解释一下:杨黎绝不是一个弗洛伊德主义者,或者更糟糕的,一个拉康主义者。事实上,包括受到这两个神棍影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群精神病,都在搞假哲学,他们假装关心人类,却致力于撕碎人本身,重点在于,没人关心世界,包括环保主义者,一群恶劣的比喻综合征患者。而我们的杨黎,回到了哲学和宗教的起源处思考,它的结论是,世界就是啪啪啪。在此,又有跨界的另一层含义,《废话》(同时)说的是世界和人,在它们之上,是“声音的发现”,恰如“要有光”。


关于“声音的发现”,我姑且称之为声音本体论,它不同于语言决定论。因为,1、声音不同于语言;2、决定论事实上低于本体论。世界就是啪啪啪,即声音本体论的一个形象表述。啪啪啪是一种声音,它源于撞击,让人想起矛盾论、辩证法和阴阳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它没有如此庸俗。我是说,声音,它是本体,杨黎不断更正/强调,是语言说出了世界,他的意思是说声音。在此,“废话”呼之欲出,请允许我简单点说:语言几乎从一开始就被污染了,时间越往后发展,语言的污染越严重,就看今天的互联网,语言的喧闹足以淹没一切,在它后面,则是海量的自以为是的傻逼,他们足以而且乐于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由于人多势众,像委屈的屈原说的那样,导致这个世界真是他妈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崔健说,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啊。“废话”的提出,是一种清洁的尝试,说是“拯救”也行。也就是说,废话,是一种哲学,乃至神学。它是诗学的基础。


《废话》的一半在讨论上述哲学/神学/诗学问题,当然,这一半本身,也是废话诗学的演绎,是“诗”本身。而另一半,则在以其哲学/神学/诗学,处理私人事务/经验,主要就是,日批问题。我们很可能因此误会,杨黎在搞啥子“身体”写作,或者搞啥子用性来获得救赎之类的bullshit。我觉得不是,我们仍然需要回到“啪啪啪”是一种源于撞击的声音这一现象学问题上来。在《废话》中,杨黎嘲笑了语言是交流工具的观念,接着就写道,他跟小杨(还是三姐四姐杨姐,我记不清楚了)直接啪啪啪就可以了嘛。换言之,啪啪啪是交流,又高于交流,它构建了人们的存在及其关系。此处的关键在于,啪啪啪是一种声音,是主体的碰撞产生的声音,而不只是性交本身。这让我们想到斯宾诺莎的身心一元论:情感产生于身体的感触,它决定了人的存在。斯宾诺莎的立论,构成了驳斥自笛卡尔以降形形色色“我思故我在”式的理性/思维/语言决定论,其中就包括拉康的结构主义主体观,它们构成了当今性救赎观念的源头和核心,说白了就是,乱搞即革命。可以看到,斯宾诺莎所谓的“身体的感触”,也足以轻易变成乱搞的理论依据。杨黎与斯宾诺莎和笛卡尔均不同,他没有止步于身体,也没有停留在语言的层次上,而是提出了声音。


现在可以说说废话的诗学。基于声音本体论,它是声音的诗意,而非语言的诗意。当然,杨黎充满辩证精神地指出,声音不在语言之外。总之,废话诗学,它是在声音的组合排列中,通过对语言及其世界的“净化”而获得诗意的,因此它并不热衷于语言的变形和陌生化之类的“技巧”,尤其反对比喻,因为这些都依托于一个既有的意识形态化的世界。在变形和比喻(如杨黎所言,基于等级和秩序)中,我们只能愈加陷入语言及其世界的囚笼,而不是相反获得“解放”——至于性,它在杨黎的文本中也主要是一种声音实践,是声音而不是性交本身,被认为真正具备拯救意义。


声音颇有些神秘主义味道。杨黎在《废话》(及其他文本)中,将对声音的阐释集中于啪啪啪,可能是一种权宜之计,也可能与自身的历史、经验(1980年代的诗歌盛世,性经历,严打,春夏之交,确实令人难忘)密切相关。但无论如何,声音是世界与主体之源。我记得,杨黎强调道,声音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声音是一种物质(有点像身心一元论),它是什么意思?显然,对声音物质性的强调,凸显了作为哲学的“废话”世界性的那一面,那是一种古希腊/罗马式的世界观,它以对外在可(看/听)见性而非精神内在性的执着,显示出对于“不朽”的伟大追求,恰如凯撒给元老院写的诗一般的捷报:


“我来,我见,我征服。”


当然,杨黎的“肉身飞升”不能完全等同于古希腊/罗马式的“不朽”:1、它在含义上更具体,在某些情况下,它就是指肉体不灭;2、它隐隐然包含了脱离世界的愿望;3、它影影绰绰闪现着某种怀疑主义的小火苗。的确,杨黎曾经说过他更喜欢地球/世界,但在另外的场合,他又常以“你们人类”表达自己的疏离感。有一年,大家都在虚情假意的时候,处在风暴中心的杨黎写道,“万众一心,我很孤独。”另外一次,在我对他的访谈中,他又严肃而戏谑地表示,“我写,故我不在”。因此,废话,就其整体而言,它是平静的,它反对激动,不事抒情,更别提昂扬向上、苦大仇深和悲天悯人,那简直是罪过——杨黎说,阿弥陀佛;然而,另一方面,废话,它有时候又忍不住“大声”,就像喝了酒的杨黎。与之相比,古希腊英雄,如尼采所言,时刻充斥着酒神精神,积极、主动、怨天尤人、嗷嗷大叫、装腔作势,那是一种“积极生活”的入世态度。就此而言,我们该如何对待《废话》中时刻出现的勃起呢?在另外的地方,杨黎描写了因勃起而发光的龟头,它们都像尼采一样强硬。勃起,是废话的酒神精神的显现,但在废话之中,它终究属于语言/声音的范畴。


我的意思是,杨黎是一个现代人,虽然拒绝了心理描写,他的内心毕竟丰富、复杂、深邃,就像他意识到的宇宙一样。他不可能像一个相信“地心说”的开心的古代人那样保持乐观主义。杨黎,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也多次劝兄弟们,他说,兄弟啊,要努力,最重要的,他相信“诗可群”,简直要成为一个诗学共产主义者,然而,他终于体会到了孤独,像一个真正的现代人一样的孤独。


“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一方面是后人对古希腊的误解,一方面它也是正确的(很辩证法)。单纯而伟大,不瞎鸡巴激动,同时又积极生活,我想了想,这可以算是作为哲学/神学/诗学的废话的追求。不错,听起来有点矛盾,这是杨黎的矛盾,这也是废话的悖论——事实上,伟大的宗教和哲学,哪个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