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按用他的故事先行搭建了一个宇宙尽头的元厕所//左右右

小说家们已经不讲故事了。刘按讲。刘按回到小说诞生以前的讲故事阶段,直接去往小说的未来。他讲未来的故事。他即便讲的是现在的故事也是未来的故事。未来感。是的。刘按用一种综合了日常、神话、宗教、文艺、科学等元素的故事去讲述人类在神话时代、宗教时代和科学时代对终极存在的认识,因而也就在这样的讲述中给出了对终极存在更为轻盈的勾勒。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文学里听到故事了。故事已经被文学污染得再也不是故事了。我们再也承受不了用日常讲述日常的同义反复,用文学编织文学的矫揉造作。我们也不能承受把故事承接过去的类型小说的巨大单调。但是我们也不能承受用哲学讲述哲学,用宗教讲述宗教,用科学讲述科学的巨大智障。总之我们就是不能承担单一领域自有永有的永恒单一。我们迫切地就像需要手机一样需要某种手掌般大小的东西,把我们从手机中夺过来一下。当刘按在三年前以令人惊艳的短篇小说开启他火山喷发式的写作时,我们对故事的深层渴望,被满足了。

在过往的认识论里,世界、语言、人,是被分离着讲述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每个阐释系统都有自己的逻辑,这是阐释系统有效的必要性。所以,代价就是分离,就是人所无法承受的巨大单一。我们终于看到有人发明了一种既谈论世界又谈论语言还能谈论人的讲述并且是极尽明晰的。并且是故事。刘按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就重新书写了老子、佛陀、歌德尔和维特根斯坦的发现,并且顺带着也给出了任何认识论都不能提供的一种冷冷的幽默感。而就在这些故事反射出来的冷光中,一个刘按的宇宙越来越显现出它的巨大轮廓。这部《宇宙尽头的厕所》不过是他用故事先行搭建的一个宇宙尽头的元厕所。

为了剥开,试图剥开,这一宇宙的多重花瓣,我暂且把刘按小说分为两类,一类是故事,一类是语言。语言绝对是刘按小说的根基,语言本来就是写作的根基,一切表达的根基都是语言。但是,当我说语言是刘按小说的根基时,指的是:他不是通过语言进行一个内容性的表达;也不是对语言表达进行一个形式上的探索。这些,过往的文学已经给得够够的了。当然,这些他也都在进行。他甚至也不是探讨语言本身,尽管有相当一部分作品直接就是在探讨语言。但这仍然不是我想说的。语言哲学几乎已经深切地探讨过一切语言问题了。当然小说家的认识一定会有所不同,但也不会提供出更为本质的不同。刘按小说最为独特的不同在于,作为工具的语言/作为内容的语言/作为材料的语言/作为象征的语言,也就是他的文本无论是表现为故事还是以象征的面目出现,都是语言自身的直接、全景式地现身。因而是一种水在水中的呈现。也就是,不再有分离了。

哲学领域的语言学转向同样深刻地发生在文学领域。把刘按小说从为数不多但也绝对不少的同样专注于以语言为核心的写作中区分出来的核心就是:故事。刘按用故事的方式给出了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的基本信条:句子结构与句子所断定的事实结构必拥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收在这部小说集里的《语言中的世界》就是一个宇宙的语言沙盘因而就是宇宙的现实。

在这部完全由句子组成的小说里,但是,哪个小说不是由句子组成的呢?但是,有哪一个小说能够让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独立的句子呢?这是一个句子的素数序列啊!句子与句子之间没有任何逻辑,不存在交互,没有上下文的递进。千万不要像我以前一样天真地以为,把任意句子放在一起就可以成为一个句子的集合了。哪怕句子与句子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放置在一起,就会产生关系。在康托尔的观念中,无穷集合具有秩序是天经地义的,就像任何有限集合都会自然而然地拥有秩序一样。但是,在这个作品里,为什么就没有产生关系呢?因为每一个句子都成功地抗拒了关系。何以能做到?因为故事。每一个句子自身就是一个故事,包括了以及隐蔽地包括了时间、地点、人物。惟其如此,才能让一个句子自身就闭合成一个集合,从而使一个超级文本真正地成为自身——每一个句子都同时地是这个句子本身和句子的原型。句子本身即为结构的构型。

而刘按小说的故事性不光体现在这个故事性并不是那么昭然若揭的《语言中的世界》中,在他整体的创作中也是。我们必须要在一个艺术家的整体里去理解艺术家的每一部作品,否则无法到达对一部作品的理解。当刘按表示他的第一部长篇《刚刚》是一部创世之书,世界是一堆以刚刚开头的句子时;当他在后来的访谈中谈到尚未写出的新长篇《孙悟空拜访乔伊斯》是孙悟空西天取经成佛永生之后想求永死时;虽然还远未看到作品,但仅从作者说中我们就感受到了最雄心勃勃的写作。我们嗅到了一个象征物的气息。这个原型,神话,前人工智能,未来感,全都可以在这个形象身上实现。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写作。我们看到的是神的工作。他不但用一堆句子创世,用另外一堆句子呈现世界,他还要用一堆不知道什么样的句子创造结束。

因为他要创造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故事的永无结束。他发现了真正的故事。拯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的世界,人类的历史,不断地产生拯救的英雄。他想创造的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毁灭世界才是对世界的拯救的英雄的不可能。啊,这太令人悲伤了。这本《宇宙尽头的厕所》,以及上一本《为什么要把小说写的这么好》,以及即将出版的《为什么要把小说写的这么差》,都是对前往永死的操练,是对宇宙的一切都是“有”而“无”却是不可能的这一无法承受的巨大压迫的战略上绝望/战术上欣喜的反抗。所以在他的小说里能看到各种幽默。是的,幽默,但是冷的。一种非人类的冷光。以至于让人无法不认为这个人如此聪明怎么可能不是首个碳基人工智能呢?

甚至,而且,当然,还有肉体。一个全景式的写作怎么可能少得了肉体呢?他是全景式地给出这个象征物的整体和每个房间以及房间里的沙发上面和沙发前面的地毯上一定会发生的肉体缠绕。在这部小说集里,小说家仅仅允许我们看到一些非常局部的肉体缠绕。我们的期待是能够看到更宏伟的肉体缠绕。